周末如往常般抱着女儿回婆家。“来，我们上去看丝瓜!”门刚打开，家婆召唤我上公寓顶楼她的绿色花园去。走过成排黄栀、扶桑、银杏和朴树堆铺出来的弯道，穿过草莓、生姜、莴苣、荇菜盆园和火龙果藤架间的夹道，那排西印度樱桃的旁边，几根钢管铁丝架起了两个棚子，瓜藤纠葛攀爬顺势而上，绿茸茸的掌叶间垂挂着一条条翠绿饱满的丝瓜。“哇，绿色菜瓜屋!”家婆笑眯眯摘下两条熟瓜引我下楼去。焖煮丝瓜时，家婆说，家公记得我爱吃丝瓜，前两天瓜熟了也不让她摘，说要留着等我回来看瓜棚，等得瓜都老了!

　　婚后，在半个月回家一趟的女人厨房时刻，家婆反复叙述一些家公、先生还有小姑们的故事。煮饭时，家婆说儿子时常嘴破，自从改吃糙米以来不曾破了;炒菜时，家婆说离家求学的小姑们都尽量避免外食，怕油腻而自己烫青菜吃。加调味起锅前，家婆说着家公胆固醇偏高，她要留意控制饮食又要照顾家公尊严的种种难为。收拾剩菜时，家婆告诉我堆肥种菜的技巧和心得。反复、不厌其烦，我听着她的“聊天”，有些故事我很快就听过三、四回了。起先我会接续话题说另一个相关的故事，但是，渐渐地从家婆的反应中，我知道她不期望我延伸话题，要的只是我听进她的话。

　　不爱挤市场的家婆周日一大早已去市场绕了一回。屋顶上家婆的绿色花园里长着最新鲜的叶菜、丝瓜、番茄，等我们去摘。厨房里一样饶富教育兴味的话家常，反复、不厌其烦。然后，回家的时候多了一个家婆打包的袋子，里头塞着各式烹煮材料，从烧肉、鲜鱼、青菜，到自酿的柠檬醋、桑椹蜜饯一应俱全。

　　是琐碎的家务、纠葛的人际，在消磨着容易感动的心吧。但也是爱的责任和亲情的联系，敦促着我一层层剥除自我享乐的壳。女儿成长的每一刻，都在全盘接受我给予的教养，我真的给得起吗?回头看，幸好有家婆反复而不着痕迹的教诲，帮我打好健康生活态度的基础，帮我重新建构分际模糊的道德观。

　　一 来自“上帝植物园”的家婆

　　家婆来自马德拉海岛。在摩洛哥以西608公里的马德拉海岛的发现者是航海家亨利王子，他们的帆船往南航行去西非海岸探险途中，他们在一个低海拔的岛屿上躲过了风浪，感谢地称这个岛为圣港。两年后，他们又回到小岛，在岛的南部又发现一个巨大的多山的岛屿，就是现在家婆的家乡，人们称之为马德拉岛，葡语意思是“森林之岛”。岛上有大片大片的森林，马德拉岛的人对大西洋岛屿感到惊叹，又称马德拉岛为“上帝植物园”。家婆来自“上帝植物园”，又会种花，又会种瓜菜，每到周末，家婆总爱到她屋顶绿色花园里采摘新鲜的叶菜。

　　如果我在描述我的家婆时用一些形容词或者一些词组，比如：整齐、严格、讲究、琐碎、骄傲、自以为是……等，即使我尽量做到客观公正，可你未必不会觉得那是我的一面之词。那不如你自己来决断好了。

　　第一次正式拜见家婆是在多年前的一个圣诞节。因为是第一次见面，关于房子、关于礼节、关于家婆捡起二十多年前丢下的英语的努力寒暄，一下子信息量还是满大的，可是我还是注意到一个细节，在那一日的四餐中，家婆换了三次桌布、四次餐具和四套衣服。最正式的是中午的一顿圣诞大餐，桌布是雪白熨过的，餐巾也同样是雪白熨烫过，叠放在每个人的左手边，餐具是祖传下来的银餐具。烛台自然是每餐必不可少的。用餐过程中，家婆强硬地坚持，我们应该用那雪白的餐巾擦吃过肉和喝过红酒的嘴，可实在是让人狠不下心去用，那得多大工作量才能恢复成原本的样子啊。丈夫和家公坚持用纸巾，家婆就很不高兴，殷切地看着我，我只好狠下心来照她的要求做了，她就得胜地看着那两个男人，证明有人跟她是一伙儿的。

　　那天的午饭吃得很不简单。因为多数时候他们都说葡语，那时的我还不懂葡语，就慢慢陷入了置身事外事不关己的沉思。可是有时候家婆可能觉得我第一次造访，怕冷落了我，就冷不丁问一句可有可无的话，可是又不是对我的回答真感兴趣的表情，所以几次之后，我就回答得很简洁了，这样既保证双方都尽了谈话的义务，又不会让她真的有问了之后非听不可的负担。在几次碰杯后，我发现家婆好像说关于我的什么，因为每次碰杯后她都会和丈夫说点什么，然后看看我的方向。可是丈夫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继续吃饭说话，我当然也就不得其解了。看见家婆突然举着杯子探身向我，让我也举起杯子，然后说，我们碰杯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用手指捏得太靠杯体部分，而是靠近杯底些，这样才能碰出清脆的叮呤声。原来如此，可怜的老太太估计是被折磨半天了，没忍住，才不得不亲自跟我说的吧。

　　二 永远都是对的家婆

　　又比如说，他们家每天固定四餐，早餐9点，午饭12点30分，下午茶17点，晚面包20点。有一次，因着我们的拜访，晚上多聊了会儿，睡前，家婆郑重地说，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贪睡，我们按惯例9点开早餐，为了你们推迟15分钟，但一定不能再晚了。第二天我因为没带表，在洗手间里多耽误了五分钟，回到饭厅，惊愕地发现他们已经开始早餐。家婆说，我很抱歉，但是我们说好是9点15分的。我可真是哭笑不得，但也学乖了，以后很少在那里过夜，即使不得已，就劝自己，有纪律性是个优点。但还是有些怀念在自己妈妈家里，妈妈一天之内做了四种不同的早点，给不同时间起床的家庭成员吃。

　　好像对家婆的很多印象都是由饭桌上来的，可能是因为他们家一天吃饭的次数太多了，而且他们喜欢在饭桌上聊天，所以一顿饭就会持续很久。那时我还是丈夫的女朋友，午餐布菜时，丈夫把第一勺土豆给了我，接着第二勺给家婆，然后再是家公和自己的。家婆等丈夫忙活完，郑重其事地问，你知道饭桌上布菜的顺序不?丈夫思索了一下，说，先给老婆或者女朋友?家婆说，不对，应该是先给年长的女性，其次是年轻的女性，然后是依年龄长幼的男性，今天因为你的女朋友是客人，所以你分的顺序又是对的，否则，就不对了。丈夫说，噢，原来是这样。我在心里哈哈大笑，觉得真是不至于这样认真。

　　我们登记结婚那天，家公家婆盛装来参加，一起吃完饭后回到家里，家婆热情洋溢地要我打开他们准备的结婚礼物。我感觉自己一向也算是个淡泊不太物质的女人，可打开精美的包装发现里面是两条被单，而且不是中国人在婚庆时至少会选的喜庆的颜色时，脸上还是掠过了些许失望。我不是能隐藏自己想法的人，所以当家婆兴冲冲地问我有多么喜欢他们的礼物时，我说，不错，就是颜色好像太素了。家婆于是很不高兴，转身问儿子，你也觉得颜色太浅了吗?丈夫有些为难，看了我一眼，折衷着说，夏天用起来蛮清爽的，就是现在是冬天，颜色看起来好像冷了点。家婆是永远不能承认自己做事也有不妥的人，尤其是被别人指出来时会更加恼火，所以那天就一直跟那两条被单的颜色耗上了，非要说服我们，那个颜色其实是多么的好。

　　三 婆媳之交淡如水

　　这样大大小小的事情时不时地发生着，我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意和不在意着，其实也都是些心理活动，不会真正说给丈夫或者家婆听的。让我真的有一点介意的是不久前的海鱼事件。那段时间我因为生病需要卧床静养，因此圣诞节没能去公婆家共度，几天之后他们坚持要来看我们。因为我不能起来做饭，所以家婆说他们会带东西过来做。热情的问候和寒暄之后，家婆开始做饭了。我在卧室里听到外面热闹的忙乱，问丈夫他妈妈在做什么饭呢?这一问，就差点笑出声来。碰到匪夷所思的事情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想笑，因为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家婆居然在做海鱼米饭，我真的不明白，他们百里迢迢来看身体不适的儿媳，明知道儿媳因为甲状腺亢进不能吃海产品，她偏偏做海鱼。无论她选择作任何别的食物，我都有可能一起吃的，可她偏偏就要做鱼，我甚至能试图善解人意地去猜测，也许是因为她今天本来的晚饭计划是做鱼，所以不能因为来看我们就改变，可是心里仍然有一点点的难过。

　　饭做好的时候，听到厨房里家婆跟儿子说，你们有面包吗?丈夫忙不迭地说，有有有!家婆说，那我就放心了，你们也有吃的了。不过，如果你能和我们一起吃的话，我们会非常高兴。丈夫是个心软的孩子，就进屋来问我，他应该是先和父母一起吃饭，然后再去超市买菜呢，还是应该立即就去超市买菜给我做饭。我笑了笑，说，你去和他们吃饭吧，我还能再饿会儿。心里突然就很感叹，看来我从来不敢依靠别人的性格也不是只有坏处，至少在这一刻让我还能笑得出来，不会在人前失态，只是看起来有一点点失望而已。

　　可是其实呢，奇怪的是，我和家婆的关系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糟糕。一半是因为我对她的认真和自以为是的性格完全不在意，并且觉得在一定程度上有可爱之处，另一半是因为她虽然严格，但是相对公平，所以该站在女人一边时也会和我同仇敌忾批评儿子，而且偶尔也能坦率地承认我聪明有学问，夸我的葡语好时也真诚地让我有些害羞。被家婆夸是非常不易的事情，因为她实在是个比较挑剔和自负的人。每年我的生日和我们结婚纪念日时她也会寄一张贺卡祝贺。但总体来说，因着她的客气和非常的不平易近人以及难以捉摸的性格，我们的关系也基本只能停留在不好不坏上，总是进一步退两步再进一步补上那种，我单方面努力也无用，所以就顺其自然地做我自己。唯一让我比较庆幸的是，家婆这种性格最大的好处在于，她也不会干涉我们做什么，我想，除了我突然决定要带丈夫回中国去定居，会把她家震得地动房摇、让她丢掉所有的温文尔雅找我理论之外，对于我们别的决定她应该都会隔岸看风景的说，我喜不喜欢是次要的，你们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样，经过一段时间后，我就主动地把我们的关系定位在‘这家的婆媳之交，淡如水’上，这样我对她就没有任何期待，而她即使做了我再不喜欢的事，我也不会让她太长久地折磨自己的心情，当然，我作决定时也不用非要征求她的意见。大概所谓‘无欲则刚’，没有期冀，所以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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