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招生考试改革是一个牵动社会神经的话题，它关系着上至国家未来高层次人才的培养，下至千万家庭望子成龙的殷切期盼，也在一定程度上关系着基础教育的发展方向。前不久，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管理学院周作宇教授与美国最大的公立大学加利福尼亚大学校长办公室负责招生事务的常桐善博士进行了一次对话，共同探讨大学招生政策中的卓越与公平问题。
　　
　　遵循“德智双向”传统，强调公平不妨碍实现卓越
　　
　　周作宇（以下简称“周”）：加利福尼亚大学（以下简称“加州大学”）的历史可追溯到19世纪中期，1868年在《莫里尔法案》的支持下正式建立，即现在的伯克利分校。经过大约一个半世纪的发展，加州大学已成为美国乃至全球规模最大的研究型大学。伴随着大学规模的不断扩大以及加利福尼亚州经济、社会特征的变化，加州大学100多年来对其招生政策进行了多次改革。加州大学的招生政策是怎样一步步发展完善的？
　　
　　常桐善（以下简称“常”）：加州大学的招生政策进行过多次改革，但总体方针仍遵循建校初期提出的“德智双向选择的录取标准”。当然，德和智所蕴含的意义已有很大程度的拓展，更加体现当今社会所认可的道德理念和多元智慧趋向。
　　
　　建校初期的10多年，加州大学本科招生录取主要以申请学生的口试成绩为评定标准。其后的实践证明，口试不是理想的录取办法，不仅给考生带来许多不便，而且容易受主客观因素的影响，考试成绩的可靠性受到质疑。随后，笔试代替口试，并沿用至今。
　　
　　从1931年起，申请者在中学所修的课程被纳入录取标准。此后不久，加州大学将申请者在其就读高中的成绩排名也纳入录取评价标准，即排名在前10%、高中最后两年6门课的成绩不低于B级。这是加州大学招生改革史上的里程碑，对提高偏远地区、教育质量相对落后学校的升学率起到了积极作用，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利于激励学校实施素质教育。
　　
　　加州大学于1968年起通过“学术能力评估考试”(SAT)成绩来提高录取标准。虽然加州大学并未放弃其他考核标准，对标准化考试成绩的使用也有明确限制，但是加州大学不得不取消高中成绩排名前10%的评定标准。这些变化是为了适应加州《高等教育总体规划》的要求，却严重影响了少数民族学生的录取机会。为了尽可能给这些学生提供“均等”机会，加州大学于1974年将种族、性别、家庭经济情况等因素纳入录取标准。
　　
　　然而，这一政策从一开始就引起了激烈的争论。1978年，加州大学被推上被告席。美国最高法院虽然承认大学有权在招生中将种族作为一种因素来提高大学生组成的多元化，但也宣判以种族为标准划分招生比例违反了美国宪法中有关“人人享有平等保护”的条款。从1997年起，加州大学在招生中不再考虑种族、性别等因素。这一改革导致了加州大学少数民族学生入学人数比例的显著下降。
　　
　　后来，《加州教育法》明确规定，加州大学应招收符合录取标准的所有学生，其招生政策应反映加州文化、民族、地理、经济以及社会多元化的特征。为此，加州大学在2001年推出了“本科招生综合评审”制度。“综合评审”制度重新恢复了对申请学生在毕业学校的排名进行考虑的标准，但将排名范围从前10%缩减到前4%。自此，加州大学的少数民族入学人数略有上升。这次改革也使许多从未有学生被加州大学录取的学校看到了希望。
　　
　　周：从您的介绍中我感觉到，加州大学在招生中似乎非常注重公平，在政策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在招生时顾及少数族裔和其他受教育环境不佳、处境不利的学生。但是作为研究型大学，学生的素质和潜力也是非常重要的。那么，在加州大学的招生政策中，怎样权衡公平和卓越两方面因素？卓越优先还是公平优先？如何在保证卓越的基础上促进公平？有哪些项目保证低收入家庭的孩子能够正常入学？在争取招收优秀学生方面，加州大学有何特殊政策和其他名牌大学展开竞争？
　　
　　常：加州大学在本科招生中对“卓越”和“公平”都非常重视。加州大学的主要招生对象是加州公立中学毕业的总排名在前12.5%的学生，这些学生显然已经非常“卓越”。问题是如何较为合理地选择这些学生。
　　
　　加州大学对“卓越”的定义非常广泛，既包括学生在中学的优异学业表现和大学入学考试的良好成绩，又包括学生在社会活动以及自我生存方面的非凡能力，也涵盖学生对大学以及整个社会多元化发展可能作出贡献的潜力。这个定义从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招生的公平性。
　　
　　加州大学在招生中充分考虑“卓越”因素的同时，也将学生所在地和就读学校提供的学习和参与社会活动的机会多少作为评价标准之一。这就是前面提到的“地方性录取标准”，排名在就读学校前4%的学生即符合加州大学的录取标准。这种方法看似对好学校毕业的学生有些不公，但考虑到加州社会经济发展的地域性差异以及一些特殊群体可能对加州多元文化和经济长远发展作出的贡献，这种方法实际上具有“卓越”和“公平”的双重性。
　　
　　加州大学为学生提供许多奖学金项目，保证每一个被录取并愿意就读加州大学的学生不会因为家庭经济问题而弃学。在2006学年，约63%的本科生接受了不同类型的资助，生均大约1.4万美元，占学生全部花费的60%左右。补助金的评定主要以需求为标准。例如，在2006学年，家庭收入低于2.2万美元的学生中约80%享受了补助金，生均补助金额达到1.2万美元，而家庭收入在13.4万美元以上的学生中仅有2%享受补助金，生均补助金额不到2000美元。
　　
　　加州大学和常春藤联盟大学以及其他名牌大学之间在本科招生上存在一定的竞争。例如，在2005年，加州大学录取的学生中就有约400人放弃加州大学，选择了哈佛大学和耶鲁大学，有430多人选择斯坦福大学。
　　
　　事实上，加州大学，特别是伯克利分校，有许多本科专业在全美都名列前茅。对加州居民来说，就读加州大学的学费相当于就读常春藤联盟大学的1/5，所以许多学生还是倾向于选择加州大学。另外，加州大学也通过对出类拔萃和具有特殊才能的学生提供奖学金的方式来吸引他们入学。2006学年，26%的学生获得奖学金，生均7000美元。加州大学和其他州的公立大学，如密歇根大学等几乎不存在生源竞争。
　　
　　高等教育分三级体系，允许学生被多所分校录取
　　
　　周：上世纪60年代，加州制定了《高等教育总体规划》，将加州的公立大学明确划分为3个独立的体系：加州大学、州立大学和社区学院。《规划》规定，社区学院主要提供可转入其他两个大学系统的课程、有利于学生就业的职业技术课程和通识教育课程；州立大学主要提供文理以及职业和应用学科的教学，对完成学业的学生授予学士或硕士学位；加州大学集教学与研究为一体，有权授予学士、硕士及博士学位。从这个意义上讲，加州大学不是一所大学，而是该州高层次教学科研的集合体。因此，我们探讨加州大学的招生政策便具有了更加广泛的意义。50年过去了，这个规划是否还在发挥着效力？在三级高等教育体系中，各类高校如何根据办学任务对自身的招生方式及标准进行定位？
　　
　　常：经过50年的发展，加州大学已有10所分校，授权管理3个国家实验室，州立大学有23所分校，社区学院有109所分校。但是，三类高校系统的办学任务没有太大的变化。
　　
　　近30年来，学生数增长最快的是加州大学，增长率为74%；其次为社区学院，增长率为68%；增长最慢的是州立大学，增长率仅为39%。
　　
　　由于办学体制和任务不同，3个高校系统的招生对象以及制度也完全不同。加州州立大学的招收对象是加州公立中学毕业生的前33%，加州大学的招收对象是加州公立中学毕业生的前12.5%。这个规定实际上是两个大学系统制订招生政策的“指挥棒”。两个系统虽然都要求申请学生完成高中必修课程，但对高中平时成绩和大学入学考试成绩的要求有明显区别。加州大学通过多元化方法对申请者进行评价，各项要求均高于州立大学的评定标准。社区学院的招生是“开放性”的，所有高中毕业生都可申请入学。3个系统的招生各自独立。
　　
　　周：发展至今，加州大学已经有了10所分校，其中9所分校招收本科生，这样一个庞大的学校系统，它的招生工作是怎样进行的？
　　
　　常：加州大学本科招生总体来说实行“统一招生、单独录取”的综合评审制度。由大学统一制订综合评审的招生政策，并负责一系列的学生申请工作，然后由各分校根据这些原则进行单独录取。在正式公布录取结果之前，各分校之间的录取信息彼此保密。学生可以申请多所分校，也可同时被多所分校录取。
　　
　　综合评审制度包括两个步骤：第一步是通过多元化方法对申请学生进行评价，包括标准化入学考试成绩标准、地方性合格标准、高中成绩标准、特殊招生标准等。第二步是对合格学生的申请材料进行综合评审，并择优录取。
　　
　　加州大学承诺录取所有合格的申请者，但不能保证所有学生都能按照他们申请的分校或专业录取。对合格但未能被申请分校录取的学生，加州大学把他们推荐到指定的两所分校，并保证被录取。本科招生政策由“招生和中学关系委员会”拟定，由学校董事会统一颁布。该委员会是加州大学“学术委员会”的一个下设机构，其成员由各分校的在职教师及学生代表等组成。通常每月召开一次会议，研究本科招生事宜。
　　
　　校长办公室招生办的行政职能主要是执行大学统一颁发的招生政策和监督协调9所分校的招生工作。招生办下设评估研究组、招生组、高中课程评估组、高中毕业生地方性合格评估组、社区学院课程评价组等。加州大学９所分校亦设有招生委员会和招生办，根据综合评审原则单独完成录取工作。
　　
　　大学标准化入学考试的趋势不是消失，而是改进
　　
　　周：据了解，围绕大学标准化入学考试的争论在美国，甚至就在加州大学也是存在的。这类考试在美国大学招生录取时到底扮演一种什么角色？它对高中课程教学有何影响？大学在标准化入学考试的发展完善中有何推动作用？标准化入学考试的未来前景如何？
　　
　　常：“学术能力评估考试”（SAT）和“美国大学入学考试”（ACT）是美国大学普遍接受的标准化入学考试。它们在不同大学招生时所起的作用不尽相同。有的大学对标准化考试成绩考虑的比重较大，有的大学则更加重视高中成绩和其他因素。但可以肯定，没有一所大学单纯以标准化考试成绩作为录取依据。前面已经多次提到，加州大学利用多元化方法对申请学生的合格性进行评价，入学考试成绩只是其中之一。
　　
　　可以肯定地说，标准化入学考试对中学教学有影响，但非常小。这种考试并不考查高中授课内容，而是侧重考核技能。“学术能力评估考试”中的专业课考试虽侧重考核高中授课内容，但美国仅有60多所大学要求学生提交专业课考试成绩。因此，大学入学考试对高中课程教学没有“指挥棒”的作用。中学可以根据自己的办学特点制订教学计划，教师也可根据自己的教学特长选择教学方法，并有机会加强创造和实践技能以及多元化教育。
　　
　　当然，大学入学考试是否以中学授课内容为基础一直是大学管理人员以及学者争论的问题。这些争论主要集中在入学考试的效度问题上。
　　
　　纵观“学术能力评估考试”的发展历史，大学的参与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哈佛大学全国性奖学金项目选择“学术能力评估考试”作为评选获奖者的标准，成为其早期发展的主要动因。2005年的改革则是由于加州大学在2001年提出要取消在招生中使用“学术能力评估考试”成绩的计划所致。
　　
　　事实上，和大学委员会以及考试服务机构相比，大学在研究入学考试时更有优势。大学既有学生入学前的各种考试成绩和个人背景信息，也有学生入学后的详细资料，因此，大学可以从多种角度对学生入学前后的成绩和个人发展情况的相关性进行研究。对以培养人才为己任的高校而言，大学招生是圆满完成其教育使命的第一步，任何不公平的招生方法都可能对申请学生和高校本身造成严重影响。因此，大学强化参与入学考试改革的主动意识既是大学自身建设的需要，也是承载社会责任的需要。
　　
　　通过考试评定学生的成绩虽然不是最完美的方法，但在许多国家仍然是最主要的方法之一。因此，在没有更有效的评价方法之前，考试仍然是大学招生不可或缺的量化指标之一。标准化入学考试在美国大学招生中不会完全消失，相反，随着大学办学的国际化，它所扮演的角色将愈来愈重要。
　　
　　周：目前加州大学招生中存在的主要问题是什么？产生这些问题的原因是什么？以后将如何调整？
　　
　　常：由于加州大学是公立大学，在制订招生政策时必须考虑本州的社会经济特征。如何处理好卓越与多元化、平等与均等、知识考核与能力评价之间的矛盾也就成为加州大学招生长期以来面临的严峻挑战。
　　
　　自上世纪70年代起，加州增长的人口中有一半是移民。能否尽量为各族学生提供进入加州大学就读的机会是影响加州大学招生政策的重要因素。
　　
　　加州大学虽然采纳多种方法对申请者进行评价，但评价应该侧重学生的知识还是能力一直是争论的话题。从评价方法的角度看，知识评价相对简单可行，但如何对学生的创造能力、知识应用技能进行有效评价始终是一个难题。而这方面的能力对学生大学毕业后的实际工作有直接的影响。虽然存在困难，加州大学并没有放弃改进的努力。
　　
　　关于加州大学招生制度的发展前景，在近期内，高中成绩和标准化入学考试成绩仍然是重要的评价标准。但大学学术委员会已向校长建议从2012年起，只要求学生提交“学术能力评估考试”中的推理考试成绩或“美国大学入学考试”成绩，取消对“学术能力评估考试”专业课考试要求。去年，加州大学研究发现，“学术能力评估考试”中的专业课考试对大学学业的影响微乎其微。因此，没有必要给学生增加考试的负担。
　　
　　另一项提案是将“地方性评定标准”从目前的排名在学校前4%扩大到9%。提案的理念是“学习成绩的评价应充分考虑学习环境”。如果方案得到实施，一些地处偏远、整体成绩较低的中学将会有学生获得进入加州大学的机会。
　　
　　在学生的实践和社会活动能力的评价上，加州大学主要以学生参加的具体活动及取得的成绩为依据，目前没有采纳任何形式的考试方法。各分校的评价标准各不相同，主要依据评审人员的判断。加州大学正在积极商讨制订统一评价标准的可能性。
　　
　　周：虽然加州大学的招生政策是以美国和加州的社会经济特征以及加州大学的办学任务为基础制定的，但它的一些做法，诸如没有文理分科，鼓励学生拓宽知识面，提高基本技能和素质，采纳多元化的评价办法，充分考虑学校为学生提供的学习和社会实践机会对学生发展的影响，扩大招收偏远地区的学生，为大学多元化教育发展提供保证，增加学生的选择机会，减轻学生及其家长的经济负担等，是很具有启发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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